小村來了新青年
推開湖邊咖啡吧的門,裏面的擺設還是老樣子。
門又厚又結實,推動的時候還要花點力氣。因為剛剛襲來一陣大雨,外面樹葉上濕漉漉滴着水,帶着一股清新的味道。推開門的時候,一股冷風“呼”地一下跟我串進了門,牆角擺着的一盆綠蘿輕輕搖晃着。
1
“你來了。”吧枱後的小夥子開口説,語氣像是見了自己熟悉的老朋友。他轉過身,小心翼翼倒了一杯檸檬水,輕輕放在我手邊。
“還記得我?”
“看着面熟。”他對我笑了笑。
我歪着頭,裝作想了一會兒的樣子説:“我這是第3次來。”他又笑了:“所以嘛,我説面熟。”
我也點點頭:“怪不得。”
這是午後3:30,該來的客人都已經來過了,天又下着大雨,位置上除了我,幾乎沒有什麼人。
小夥子看上去很年輕,長得挺帥氣。他在吧枱後勤快地整理着各種器具,纖細的指頭將它們依序逐一清理完畢。
“金華人?”我問。
“不,貴州六盤水。”
“怎麼跑這麼遠來呢?”
“來兩年了,喜歡這個地方。”
我低頭喝了一口檸檬水,清香撲鼻,是真香。
想想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怎樣的一個情景——
那次好像是早上10:50的樣子。我走進來的時候,他照例給我倒了一杯檸檬水。但那天客人多,他有點忙,我們不曾聊天,今天卻正好。
“不上班的時候幹什麼呢?”
“聽聽音樂,看看書。”
“聽什麼音樂呢?看什麼書?”
“有點雜,選自己喜歡的。”
“放的是什麼背景音樂?”
“《水邊的阿狄麗娜》。”
當時我在心裏想,他會不會嫌我問題太多。但對每一個問題他都耐心想一想,而且不時用眼角的餘光掃一掃門口,看有沒有客人進來。
“戀愛了嗎?結婚了嗎?”我炒豆子似的問。
“我還小呢,‘00後’。”
他用舌頭舔一舔上嘴脣,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原來人家還這麼小,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我的眼光落在咖啡廳架子上,各種稀奇古怪的擺設上,有花花綠綠的玩具,也有各種書籍,平裝的,精裝的。
我笑眯眯地看着他,默默等待着下文。
可他不説了。
“吃點村裏自產的紅糖麻花,紅糖是村裏自己打的。”他打開一個小盒子。
麻花的味道很甜,像誰不小心倒了蜂蜜在上面。此刻外面的雨已經停了,從窗口望出去,志成湖的水變得更加清澈廣闊。
“你叫什麼名字呢?”
“劉佳偉。”
“大山裏的小村上班有沒有厭倦過,想過換工作嗎?”
“沒有,我覺得這兒挺好,讓我的心很靜。”
我笑了笑:“我像你這麼年輕的時候,懵懵懂懂什麼都不知道,挺不懂事呢。”
“其實我很小就有自己的想法。我一直是個獨立的人。現在的年輕人聽得多看得多,肯定比你們當時要成熟。”他擦拭着手中的一隻玻璃杯,若有所思地説。
前面臨湖,後面依山。夕陽變成了一個橙色的橘子,晚霞瀑布般從天邊流瀉下來。暮色漸漸降臨,天色變得蒼茫。再過一會兒,寬大的窗口外面,小村的燈光一一亮起來。
“再喝點什麼,卡布基諾可以嗎?”
“隨意。”
“有沒想過要在這兒定居?”
他笑起來,眼睛裏好像有星星在閃爍。
“沒有想這麼遠,快樂就好。任何事情只有自己喜歡了,才有興趣去做。”
我覺得挺有道理。
咖啡廳的晚飯很豐盛,有烤羊肉、西紅柿、紫紅色的莧菜,水果有葡萄和棗子,還有軟包裝的牛奶。
這個名叫劉佳偉的聰慧小夥子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,在義烏市城西街道何斯路村有不少這樣從外面來的年輕人,他們把自己美好浪漫的青春與這塊創新的土地緊緊地聯繫在一起。
2
何斯路村是義烏的一個小村,總面積3.7平方公里。村子不大,常住人口一千多,地處大山之中,相對偏僻。2008年以前,何斯路村默默無名,村裏垃圾到處亂扔,衞生環境極差。2008年後,何斯路村搭乘上了快速發展的“復興號高鐵”,華麗轉身,成為長三角地區聞名的美麗鄉村。特別是近幾年,許多外地人紛紛把家搬到了這裏,這些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的人,卻共同愛上了這個小山村!
晚飯後我和安徽姑娘敏學聊天。敏學是“85後”,原先在義烏做飾品外貿生意,2014年第一次來到何斯路村,就再也沒有離開過。
“第一眼看見就喜歡。到一個村莊就留下來,一住就住了六七年,接下來我還要住個六七年。我一點也不誇張地説,這樣的人整個義烏可能就我一個。”
“年輕,可以任性又衝動。”我羨慕地説。
“走進村裏,感覺有一種東西讓我眼睛一亮,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有點興奮過頭。一看就想馬上租個房子住下來,當時我身上只有200元錢,馬上和房主説要交定金。現在我在村裏租了兩幢房子,一幢拿來做民宿,一幢自己住。我喜歡細水長流的生活,比較悠閒的那種。”
“怎麼會突然想到來鄉下住?”
“當時就感覺很累,想找個地方休息,冥冥之中就到了何斯路村。一路過來的時候就特別驚喜,特別那條進村的路,覺得很美,我稱它為魔幻之路。因為是那條路,把我帶到了何斯路村。”
“人生有時候會突然地變軌?”
“是啊,那時候很多人在幫我的外貿公司幹活,我説來村裏就來村裏,馬上把公司關掉,結果很多人失業了,我也管不了這麼多,我太喜歡這個地方了。”
從言語裏,我能感覺到敏學的那種開心和由衷的快樂。
“我是一個比較叛逆的學生,但是成績很好,大家以前都認為我應該到體制內做一個公務員之類的,沒想到我到鄉村做了個村姑。我很明確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的生活,就會很乾脆地去做。第一年開魚館,然後辦民宿。我在村裏成長了許多,也改變了很多。以前一直比較獨立自我,但精神和思想沒有成熟,現在不一樣,現在我會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問題。”
“你現在的收入沒有做外貿時多吧?”我看着她姣好的面容。
“不可以這樣衡量,在城裏你就是錢賺再多,也沒有這種愉悦的感覺。當然在這裏,你也要好好去經營,不能説反正已經有了你想要的生活,就無所謂了。”
在聊天中她“咯咯咯”笑着,繞着她身旁跑的是年幼的兒子。我想敏學是在何斯路村找到了她人生的桃花源。
“我從小在山裏面出生、成長,我家離黃山很近,所以特別喜歡山,喜歡田園生活。住在何斯路村,我覺得天天都在旅遊,走出家門就是風景區。我老公是義烏後宅人,家裏房子也多,但我們還是喜歡住在何斯路村。”
“以前對義烏的印象就是一個商業城市,第一次來的時候,也沒想到這兒會隱藏着一個既傳統又時尚的鄉村。精緻的山水,明豔的花卉,小鳥在枝頭嘰嘰喳喳鬧個不停。”當我説這句話的時候,敏學開心地説,這話説得好,深有同感。
旁邊有村民插嘴説,平時敏學很低調,不願意拋頭露面。如果她肯拋頭露面,早就變成紅得不能再紅的網紅了。
聊着聊着,不覺夜就深了。靜謐的夜,小村美得像夢境。
3
第二天清晨醒來,我在村裏屋檐下看見了許多小燕子,對於何斯路人來説,燕子是吉祥三寶。
那年春天,有一隻湖南的燕子飛到了何斯路村。她就是村裏的“豆腐西施”梁春燕。“豆腐我做,寫字他寫”,梁春燕是和她家先生一塊來的何斯路,先生名叫雷述新,是個書法老師。
遠遠地,我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豆腐香。
“朋友介紹我們來何斯路,我老家每年都會做豆腐,小時候看父母親做豆腐。到這邊學會了做鹽滷豆腐,做豆腐工序多,時間長。我家的豆腐不放任何添加劑,口感特別好,原汁原味,雖然賣5元一斤,但是訂購的人不少。因為我們的豆腐特別純粹,特別香。市場上有人用凝固劑、消泡劑,我一點都不用。”
確實,春燕的豆腐一推出,對於享受生活的旅遊者來説喜歡得不得了,幾十裏外的人只為喝上一碗“豆腐西施”的豆漿,帶回一兩斤豆腐專程跑來,慢慢豆腐就供不應求了。
“做豆腐辛苦吧?”
“晚上泡豆,早上兩三點鐘起來做豆腐。磨豆漿、擠豆漿、煮豆漿,是挺辛苦,但是我們做的是良心豆腐。”
“怎麼想到要做豆腐?”
春燕哈哈笑了:“開始沒想到要做豆腐,村裏説要開‘百工百坊’,我心想做豆腐吧,應該會有生意。我以前也沒有做過豆腐,做豆腐還是比較容易學的。”
“湖南過來,真的好遠啊,生活習慣嗎?”
“挺好的,村裏的房租比城裏便宜。何斯路居家環境好,我們一家住在這裏挺適應的。”
近午時分,我路過村裏的魚羊農莊,被裏面飄出的香味吸引,忍不住走了進去,見一個美女正在店裏忙碌着,美女名叫丁婷婷,義烏城區人,家庭條件挺好,她卻從城裏來到鄉下,在村裏租房子開了一個農莊。
“這裏風景好,來玩的人多,我在這開個農莊,吃的人也多。因為來何斯路的人層次都比較高,我在店裏就可以接觸到高層次的人,他們能帶給我們很多新信息,和他們交往心情特愉快。”
我笑了:“這個觀點真新鮮,因為有高素質的人,所以才過來開飯店。”
丁婷婷説話快人快語:“有一回,一個河南的縣委書記,在店裏吃了我們的烤全羊,讚不絕口。我聽了特別開心,還有從上海高校來的客人,要知道上海的客人總是比較挑剔,但是他們吃了我家的菜後評價也很高。你看,村裏非常支持我們外地人前來創業,説我們是他們村的‘金主’,他們也希望我們越辦越好。”
看得出來,婷婷對自己的農莊挺滿意。
認識何斯路村黨支部書記何允輝很多年,他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基層書記。他不無得意地告訴我,最近一個姑娘來找他聊了好幾次,現在已經談妥了,她要在村裏做一個“轟趴館”,造好後會帶來年輕人的流量,不僅是義烏市,甚至全省各地的年輕人都會跑過來,因為這很“潮”。村莊要發展,一定要有人來。要有人來租房子開公司,辦教育,開卡拉OK廳,開診所……
“這些外來新青年直接關係到何斯路村的未來。他們的進駐會給鄉村帶來進化,這是一種引導,鄉村百年,進化最重要。這些新青年身上體現的價值和優勢是一種財富,他們帶來的是鄉村所沒有的精神和理念。”
“90後”的劉璐畢業於浙江師範大學農村研究中心,本科學的是農村區域發展規劃,研究生學的是農村發展管理,如今一直在村裏跟着何允輝當助理。她直爽地説:“我在何斯路村六七年了,通過在村裏工作,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,收穫挺大的,內心也慢慢變得強大。”
事實上,我一直在思索,為什麼現在許多年輕人寧願在城市漂泊也不願留在鄉村?就是因為鄉村不能為年輕人提供足夠的情感支撐和物質支持。如果鄉村也有年輕人所喜愛的人和事,自然會吸引他們來安家立業。改革開放的40多年來,原本固化的二元結構漸漸打通,城市和鄉村之間的要素交換更加流暢,而一些走在潮流前面的鄉村,正是以其傳統與現代結合的獨特魅力,吸引着越來越多的外來新青年。
有一回,何允輝在香港大學做了一個小時的演講,演講結束後,香港學生看到何斯路村的畫面,紛紛問可不可以來何斯路村居住。何允輝説:“當然可以呀,只要你對何斯路村有貢獻。”
在走往村口薰衣草公園的路上,我遇見幾個貌美如花的姑娘,她們的身後跟着一羣嘰嘰喳喳的孩子,原來她們是一朵幼兒園的老師。幼兒園原本在義烏城區,今年從城裏搬到了風光秀麗的何斯路村,開創了浙江省首個田野巴士幼兒園。沒想城裏的家長都很支持,每天驅車來回五六十公里,把孩子送來上學。
望着姑娘們蹦蹦跳跳遠去的身影,我心想,小山村,正是因為有了這麼一批外來新青年,才變得活力四射。